
劉仲敬訪談090再論東歐與巴爾幹的民族發明
上等人如果被下等人統治,例如波蘭境內的德國人、俄國境內的波蘭人遇到這種問題,那麼他們唯一的出路就是發明民族。愛沙尼亞人必須發明成民族,否則他們跟俄羅斯人有什麼區別?
嚴格說來,巴爾幹半島的民族發明跟東歐的民族發明不一樣,那是因為巴爾幹半島屬於近東的緣故。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有這方面的印象了,主要就是因為他們的民族發明搞得相當成功。例如,羅馬尼亞人和保加利亞人總是要強調他們是歐洲的一部分,別人會覺得很奇怪,當然是因為他們本來不是歐洲的一部分的緣故。
希臘(保加利亞和羅馬尼亞都算)和塞爾維亞都是近東的一部分,跟敘利亞和黎巴嫩是算在一起的,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就基本上沒有人這麼提了。今天的巴爾幹半島雖然不能說是像波蘭和捷克那樣是真正的歐洲,但是它們真的已經很不像是敘利亞和埃及,跟黎巴嫩和敘利亞的無論哪一路軍閥都變得很不相像了。
近東的民族發明學,照歐洲的標準來說是一個災難性的失敗。歐洲人想起巴爾幹,那就是種族屠殺和吸血鬼伯爵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但是從遠東的角度來講,這是不可企及的偉大成就。像阿爾巴尼亞人那種穆斯林雇傭兵,全員穆斯林,90%的時間都用來鎮壓其他的基督徒,最後把自己發明成了北約成員國。
匈牙利愛國者認為:首先斯洛伐克是匈牙利王國自古以來的一部分。斯洛伐克是什麼?連個封建領地都沒有的東西。匈牙利人覺得自己就是被壓迫民族,在法國革命軍的感召之下跟萬惡的奧地利人和俄國人做鬥爭。什麼斯洛伐克?這該不會是萬惡的德國人企圖分裂我們的民族解放運動吧。他們是不是來搞花蓮獨立的?
但是,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學校問題。什麼是斯洛伐克人呢?就是斯洛伐克民族發明家辦的那些用斯洛伐克語教學的學校教出來的人。斯洛伐克語的主要用處是為了抵制匈牙利語,我們把那幾百個單詞印在課本的前十頁,神聖不可侵犯;後面全是外來語和我發明出來的詞。外來語當然是從法語和德語過來的。
歐洲人很少注意,捷克人是搞種族清洗的行家。首先,捷克建國,就把布拉格的德語系居民搞出去了。布拉格的德語系居民和捷克系居民沒有任何區別。其實他們全是親戚。但是歐洲人接受了捷克人的說法,認為這是布拉格的德國人,他們在捷克獨立以後自願地回到了德國,那是他們自己的祖國。
於是,講德語的居民就這樣在捷克首先獨立的時候被趕出了布拉格。但是,他們在蘇台德區還是占多數的。波希米亞王國自古以來是一個整體,布拉格和蘇台德的區別是根本不存在的。在哈布斯堡王國搞工業化的時候,產業鏈也是不分彼此的。你根本不可能把蘇台德和布拉格拆開變成兩個國家而不使雙方都破產的。
蘇台德的日爾曼居民太多,而且在經濟上太重要,你不可能把他們趕走而不搞垮捷克經濟,於是他們就留了下來。然後,這些人就表示非常不滿。捷克憑什麼獨立?民族自決。憑什麼民族自決?你們講波希米亞語,難道講德語的人就不能民族自決了?TMD,威爾遜總統說過這話嗎?沒有!講民族自決,那麼我們按照民族自決的原則,我們蘇台德人也自決一下。於是希特勒同志就參加進來了,投票的結果就是蘇台德加入了德國,但是這立刻就使捷克破產了。蘇台德人當然也破產了,但是他們的破產沒有被注意到。於是元首在他們共同的呼籲聲中進軍布拉格,將波希米亞王國的兩個不可分割的部分重新統一起來,但是,英法兩國的民主輿論就頓時感到受到了愚弄。怎麼搞的?你打著民族自決的口號,讓德語居民獨立出來了,然後你馬上就把講捷克語的居民給吞併了。我們如果早知道你這麼幹的活,是不會把捷克交給你的。如果不把捷克交給你,你也打不進來。我們受夠了。有了這一次,不能再有下一次。
你在捷克(香港)玩了這一次,我們已經沒有辦法了。但是記住,下一次不能在臺灣(波蘭)再玩兒。而希特勒認為,玩了第一次,為什麼不能玩第二次?但澤跟蘇台德有什麼不同?我們再玩一次。這一次,英國人和法國人就覺得,如果再讓著你的話,我們在人民面前沒法交待,於是大家就打起來了。
極右翼其實是大匈牙利主義的體現。大匈牙利主義和大波蘭主義的存在,是因為匈牙利王國和波蘭王國是東歐歷史上的大國,是對抗奧斯曼帝國和俄羅斯人的主力,跟你們捷克人和克羅埃西亞人那些依附於人的小國是不一樣的。所以,波蘭人才願意犧牲全國人口的十分之一去跟希特勒死拼,打必敗無疑的戰爭。
捷克人自從宗教改革以後給人留下來的主要印象,正如米蘭·昆德拉和克裡瑪(Ivan Klíma)這些小說家委婉地表示的那樣,波希米亞人的特點是世俗生存智慧。換句話說,他們最大的特長就是善於投降。捷克的人口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損失。他們主要是通過文宣手段把自己說成是希特勒的受害者的。
實際上,他們在波希米亞和摩拉維亞保護國當中過得非常開心,為納粹德國提供了數額非常可觀的軍火。打到盟軍和蘇軍頭上的軍火,很多都是著名的斯柯達工廠(Škoda Works)生產出來的。希特勒同志待捷克人不薄,整天給他們漲工資發紅利。捷克人的福利待遇,除了美國以外,位居世界第二,名列全歐洲第一,比解放他們的蘇聯紅軍和蘇聯工人的待遇要好得多。而且他們還佔有一個臺灣式的便宜:美國飛機很少轟炸他們。德國本土,哪怕是民用設備,也被美國飛機轟炸得一塌糊塗;而捷克人一般是不大會被轟炸的。所以,1945年戰爭結束的時候,他們比德國人富裕,比匈牙利人富裕,比佔領他們的蘇聯紅軍富裕,日子過得非常好。然後他們又立刻拿出了他們善於發明的天賦,表示說“捷克人自古以來是斯拉夫人,是蘇聯人的好朋友”,把貝奈斯總統趕走以後建立了捷蘇友協,保住了他們偉大的生活方式。而蘇聯用來支持以色列、越南和其他各地的最先進精良的武器,就像是納粹德國最先進精良的武器一樣,是捷克人生產的。
哈布斯堡王朝的遺產,支持了希特勒和史達林的兩個帝國。而捷克人在它們當中的地位始終有點像上海或者香港。也就是說,哪怕上海的特區地位早已經被取消,它還是共和國的偉大奶牛,需要得到特殊照顧,以免它擠不出奶來。波蘭人不是這樣,波蘭人很喜歡從事那種必敗無疑、但是極其英雄悲壯的行為,那是他們的國格;而捷克人如果風向倒向某一邊的話,那就是整個風向要倒了。我說這一點,是因為我想到了捷克議長(Jaroslav Kubera)說他要訪問臺灣這件事情。我對布拉格人的節操沒有一秒鐘的信任。以前搞全球化的時候,捷克是中國在歐洲最大的橋頭堡,他們是最親共的勢力。
那時候,波蘭人是很不識時務地在他們的火車站到處掛起了六四大屠殺的圖像,使中國人很不開心;而捷克人是不會做這種不識時務的事情的,他們很開心地把自己作為中國在中歐的橋頭堡。如果捷克人開始轉向了,那就是風向整個變了。捷克人之所以能夠混到現在,而且日子混得一直還是十二分的不錯,主要原因就是因為他們在看眼色看風向的時候的準確率是極高的。他們像是英國的《太陽報》。各大報往往都有黨派背景,看選舉不一定准;《太陽報》只關心乳房,但是他們說誰贏,誰就一定會贏,說誰輸,誰就一定輸。捷克人在歐洲就有這樣的功能。它如果是要讓中國人吃癟的話,那就是歐洲整體上要轉風向了。
今天的香港人,他們需要想清楚,他們要把自己想像成北愛爾蘭人,那是肯定不行的;如果要把自己想像成黎巴嫩軍閥的話,那是大有可為的。能夠達到黎巴嫩和敘利亞那種境界,能夠像奧恩將軍那樣隨時跑去巴黎,黎巴嫩的上層階級家家戶戶都在賽普勒斯有一套房子,那差得遠了。
詹森首相絕對不會像是法國人對待黎巴嫩人那樣對待你們香港人的,但是你已經有這種想法了。香港可以像他們以前的先輩一樣,在滇越之間掀起軍閥戰爭,可以輕而易舉地搞垮中國。我們不要看地圖的大小。盧貝克城市比瑞典王國、丹麥王國和挪威王國要強大,它這個城邦曾經多次迫使挪威國王或丹麥國王投降。
香港的財富不是紙面上的地圖的大小。改革開放派的中國的財富,一大半是掌握在香港上層資本手裡面的。香港的真實力量跟中國基本相等。它只要高興的話,可以像1920年代的上海一樣。上海租界和袁世凱的中華民國是實力基本相等的,上海隨時可以在四川和江西掀起叛亂,使四川和江西獨立出來。
香港也隨時可以使雲南和廣東獨立出來,只要他們願意這樣使用。但是如果一定要把自己想像成北愛爾蘭人,他們就輸掉了。上等人如果被下等人統治,例如俄國境內的德國人遇到這種問題,那麼他們唯一的出路就是發明民族。愛沙尼亞人必須發明成民族,否則他們跟俄羅斯人有什麼區別?香港人也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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